景帝没抬眼，只淡淡伸手。

那封信被捧上来，纸面覆了淡金丝纹，最上头落着一行工整小字：

【西州贪墨已平，赈粮修渠已成。】

【百姓无饿殍，府库余银九万三千两，账目附后，逐笔留印。】

【谨此奏闻。】

景帝拇指在信封封口上轻轻摩挲，半晌，才缓缓挑开。

他视线落在那数页密密麻麻的公文，字字清晰，笔笔干脆，不见一丝矫饰。

一旁静立的御史大夫低声开口：“陛下，五殿下在西州……斩了杜文襄，抄了三府，诛了重犯七人。”

“赈灾三月粮，修渠两道，公署立碑公示账目。”

“如今百姓……都称他为活阎王。”

“却也——”

他迟疑一下：“……感激涕零。”

景帝指尖停在信纸上，没言声。

殿中静极。

御史大夫悄悄抬眼，看见景帝眼底，浮着一丝连他都未曾见过的疲意。

“活阎王。”

景帝低声喃喃了一句，抬起眼，望着殿外风雪。

半晌，他才淡淡开口：“当年朕封他西北，就想着他能在边陲自生自灭。”

“没想过——他竟还有这手段。”

御史大夫不敢答。

只听景帝声音又淡下来：“……三年了。”

“三年，京里多少清议，都说他是个只会装疯的废物。”

“可现在——”

“朕倒宁愿他当真是废物。”

他将信纸一页页合起，放在案几上。

雪还在落。

檐下铜炉“噼啪”一声炸开火星。

御史大夫硬着头皮，低声道：“陛下，西州余银，五殿下已命人封库，待旨后再动。”

“属下斗胆请旨……可否——”

“随他。”

景帝闭了闭眼，声音微哑：“朕既然放手给他处置，便由他处置。”

“赈灾的钱，修渠的钱，随他用。”

“但若他胆敢假公济私——”

他睁开眼，眸色如夜。

“……孤儿寡母，也得问罪。”

御史大夫身子一抖，忙应声：“是。”

殿外寒风扑面。

雪已积了半尺，台阶尽头，一行锦衣卫正低头等候。

为首之人快步上前，单膝跪下，双手举过头顶：

“启禀陛下。”

“西州人马已归。”

“……五殿下今晨至京，已在东安驿落脚。”

景帝闻言，指节在案几上缓缓敲了两下。

御史大夫屏住呼吸，生怕听见什么震动天下的谕令。

但那半晌静默之后，景帝只是低低吐出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让他先歇几日。”

“这一路，辛苦了。”

御史大夫愣住，眼里闪过一丝惊色。

景帝闭眼：“……再传话。”

“朕知他心思。”

“西州之事，既已平定，朕既不追功，也不追罪。”

“只一事。”

“让他自己记住。”

“这世上，再大的功，也抵不住朕心里——那一桩旧账。”

那锦衣卫低声应诺，退下时步履极轻，仿佛怕惊扰到殿中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

东安驿。

雪落檐上，压得竹枝吱呀作响。

柳闲正立在廊下，看远处城墙的雪线。

姜云披着狐裘缓缓走来，抬手替他拂去肩头薄雪。

“殿下。”

“进屋吧。”

“风寒。”

柳闲没动，声音不高：“风吹着，倒清醒。”

姜云看他一眼，声音轻了几分：“信送上去了？”

“嗯。”

“回得快。”

柳闲侧过头，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皇上心里再不待见孤，也舍不得慢。”

姜云垂眸：“你既知，他不会原谅，为何还要……”

“要什么？”

柳闲声音淡淡：“要他看见。”

“要他知道。”

“孤不是只会混吃等死。”

“孤既活着，总要叫他明白——他弃的，不是废物。”

姜云静了片刻，才道：“那……他若仍不理睬你呢？”

柳闲看向她，眸底有一点深色。

“那便由他。”

“孤没想要他夸一句。”

“只想让人知，这世上总有人。”

“即便再不被容，也要凭自己——救一城人。”

檐上雪落，砸在台阶上，碎成一滩冷白。

姜云缓缓抬手，牵住他指尖，轻声道：“殿下。”

“你若真死了呢？”

柳闲挑眉：“我死不了。”

他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笃定：“死不了。”

“活得久，也活得清醒。”

当晚，景帝在承乾殿翻了整夜的折子。

有人送来姜国来聘礼的清单，他看也没看。

有人提了北疆三城修缮银，他也只是淡淡一点头。

直到案上那封西州公文，他看了三遍，依旧没放下。

殿灯明亮，映得他鬓发一缕缕白。

半夜，景帝抬手抚着那一行行字，眼底浮出一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

“你这逆子……”

他声音低得近乎自语：“当真要一意孤行到这步。”

指腹摩挲过最后一行落款：

【大周五皇子 柳闲 亲启。】

他阖了眼，半晌，才低声道：“……罢了。”

“只要你真不贪。”

“便由你去。”

景帝声音落下，殿中烛火忽然跳了一下，亮了片刻，又安静地垂下火苗。

屋外雪落更紧，檐上竹枝“嘎吱”一声，被压断一截，斜斜挂在屋檐。

就在同一夜，京郊。

一座旧宅深院，灯火幽暗。

西厢里摆着一张黄梨木长案，案上铺着一幅破旧的舆图，四角被铜鎏金镇纸压住。

屋里坐了七个人，各自披着灰色斗篷，面上都罩着薄纱，连呼吸声都低得像猫喘。

“……你们都看到了。”

最上首那人开口，声音嘶哑，透着一股阴寒：“他回京了。”

“西州一事，皇上没动他一根寒毛。”

“他那一身功劳，足够再立一次威。”

“若再让他活下去，不出三月，旧人会来投靠他。”

“到时候——”

他抬起眼，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

“咱们这些人，谁都跑不掉。”

屋子静得针落可闻。

半晌，一名戴着银面具的瘦高男子才低声道：“三殿下被囚，是咱们运气不好。”

“可若真要翻案，只有一条路——”

“先除了他。”

他指尖一点舆图上那块朱红：“东安驿。”

“他就在那。”

“防守虽紧，但只要先引走锦衣卫，再断水封门，困他一夜足够。”

“他那王妃虽有姜国死士，也不过百余。”

“杀他，不难。”

有人嗓音低沉：“杀了他，皇上会不会震怒？”

“会。”

“可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