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幻觉，不是谣言，不是安慰。是能咽进喉咙的真水。

褚尧立在高处，望着营地一处处涌出的人影，忍不住咧嘴一笑：“主帅，您这一手……怕是比把斡古儿脑袋割下来还管用。”

柳闲站在他身侧，裹着披风，眼神淡淡，却藏着笑意：“脑袋再多，也换不来活人。这水，是命。”

他望着那些蹲在地上喝水的兵，目光一寸一寸掠过：“是他们自己救了自己。我不过是帮他们开个头。”

不多时，各营将领纷纷赶来。有人拱手称赞：“主帅，末将学识浅薄，不知还有如此妙法。这一夜的水，足解早间干粮。主帅之智，不愧为前军之首。”

有人甚至忍不住道：“主帅若早生百年，这水法传到北岭，多少守城兵就不用渴死。”

柳闲听着，却只是摇了摇头：“水不是我造的，是天给的。咱们不过是学会了从地里，刮下一点命来。别夸我，夸你们自己。是你们忍得住，熬得下，撑过了最难的两夜。”

说完，他扬手。

“传令。所有水杯集中，每人分三口。水量不足者，优先补给重伤兵与探哨马。披风继续布置，入夜再设。”

“今日日头足，午后可能再起热浪。午前赶路，午后避阳，夜行三十里。今日——启程。”

众将齐声应命。

营地再度整肃，兵马依旧沉默。可这沉默，与数日前不同。是压着一口气。是握着一盏水。是把命捧在掌心，知道还能往前走——还能赢的沉默。

走了三十余里，天已微亮。风仍未歇，披风贴在身上，犹如裹了层冷铁。

这片泽地，水不见深，草不见根。脚下每一步都像踏在半浮不沉的泥浪上，走得人骨头发酸，牙缝冒咸。

可就当所有人低头专注前路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前头有人！”

“……有房子！还有炊烟！”

“你们快看！那是不是个村子？”

人声如水，一下炸开。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

果真，在不远的地方，水雾之间，一片房屋若隐若现。青瓦白墙，炊烟缭绕，甚至还有孩童在泥地上奔跑、鸡鸭成群，几名妇人正提着水桶在井边闲聊。

那景象说不出的真实。仿佛一抬脚，就能走进去借口水喝。

褚尧皱眉：“这地方……居然还有村子？”

贺初言脸色一变，忙喊：“别信！是假的！”

话音一出，众人愣了。柳闲正骑马居中，闻言缓缓收了望向远处的目光。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向贺初言：“你见过？”

贺初言咽了咽口水，声音微颤：“小时候走西泽，见过一次。那时候也以为是真的……冲过去才发现，是坟地。人没了四个。”

柳闲点点头，扬手示意众军停步。前方探马欲进，被亲兵拉住。

“主帅？”褚尧低声问。“你怎么看？”

柳闲没回头，只把披风拢紧了些，淡声道：“那是海市蜃楼。”

众人一听，又是一阵窸窣议论。

褚尧皱眉：“……蜃楼？那不是海边的玩意儿？这里离海起码八百里啊。”

柳闲这才转身。目光缓缓扫过众将与兵卒。“蜃楼，不一定在海。只要空气中水汽足、温差够，光一折射，就能映出几里、甚至几十里外的景象。”

“那房子、那人，可能真实存在……但不会在这。咱们看到的，是远处某一处——也许是个草原部落，也许是已经被灭过的营寨。看得清，不代表能碰得着。真过去，你们脚下踏的是沼泽，眼前扑的是死地。”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楚：“这是老天放的一幅画。不是路。”

兵士们听得一愣一愣。“还能这样？光还能……反着看？这跟幻术似的了。”

贺初言点头：“主帅说得对。我那回……也是大热天后遇冷风，水汽腾起，看得清清楚楚。”

“可一冲过去，脚底一空，人就陷了。那画还在，人却死了。”

有人低声道：“主帅……真是啥都懂。连这等奇景……他都能拆得透透的。咱们这是头一回来，可他……他明明是皇子啊。”

褚尧低声一笑，插话道：“你真当皇子都是窝在宫里打算盘？”

“你们忘了，他是从大同关出来的，是跟老楚将军一起扛过尸山血雨的。这些路，他未必都走过。”

“但命——他见过。死人见多了，这种唬人的景，他自然识得。”

柳闲没搭腔，只策马往前。当他走过那“画”所在的边缘地带时，特意回头看了一眼。

那片村落的影子仍在，阳光折射下，颜色越发鲜亮。像是专门用来诱人往前的幻梦。他笑了一下，低声：“可惜我醒着。”

然后一挥手：“绕行三里，改西线，走水草边。不求快，稳着走。”

“这泽地不只埋人，也埋胆。胆太大的，早晚进土里。”

命令传下，队伍立刻分线改道。再没人多看那一眼虚幻的房舍。

阳光升起，那幻景也随风微晃，终归是——纸糊的梦。

当晚，夜宿泽西侧高草滩。风大草密，寒意入骨。

但因为水兜仍有露水收成，且过了“鬼村”，士气反倒更足。褚尧在帐中一边拆靴子，一边道：“主帅，您说那‘蜃楼’……若不是您识得，咱这回还真得折进去几百号人。”

“那景太真了。尤其那孩子笑声，听得我头皮都发麻。”

柳闲倚在一角，没披甲，只穿了一层内衣，喝着露水：“你信，那就是真。你不信，它就是鬼。”

褚尧一怔，旋即笑骂一句：“您这话……讲得比佛爷还高。”

柳闲抬眼看他，神情没什么变化：“别信景。也别信我。”

“只信脚下这路，信你自己走出来的。别人说啥景好，没用。你踏得过，那才是命。”

柳闲倚在草堆边，望着西边残阳染出的沙海微光。

夜快来了。风却不急不缓，吹得人骨缝发凉，却不割脸。

这反倒是个征兆。风不急，沙不会动太快。他将手中水袋挂回腰侧，起身时，视线扫过前方。

褚尧正带着几人从一道沙坡后绕出，神情古怪，似惊似喜。

“主帅！”褚尧大步过来，语气难掩激动，“那边沙凹里发现了个洼地。”

“有水。”

柳闲脚步微顿，回头看他：“绿洲？”

褚尧点头：“是。绿不多，一小片，草也短，像是年年才长起的那种。但底下确实有水。”

“十几匹马已经饮过，人也试了，不咸，不苦。”

“看起来——是能歇口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