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能抵达白雾寺时，已是深夜。

血月挂在寺顶，光冷得像是一层死皮，轻轻覆在千年青砖上。

寺门高悬三丈，门扉上刻着二十四尊罗汉像，面孔都被人用什么利器刻得破碎，佛目皆空。

夜风吹过，卷起一层细白的灰，像是香灰，也像骨灰。

他一脚踏进门槛，旧木应声低吟，像是哪里传来一声看不见的叹息。

悟能没有回头。他缓缓抬手，将脖子上的佛珠捏住，指节因寒意泛白。

胸前那件旧旧的灰袈裟，已经褪去了多年前的檀香气，只余下一股死寂的凉意。

他低声念了句佛号，声音沉得像压了百斤。

“阿弥陀佛。”

踏入寺院一刹那，天井中央那座大佛忽然睁开了眼。

青铜佛身，本该只是一具冷硬的法像，可此刻它的脸色透出一种诡异的活意。

两只眼珠微微转动，里面浮着浑浊的血色。

胸口裂开一道狭长的缝，缝隙里透出灰白的冷光。

“来者……”

佛像的嘴缓缓张开，声音低哑，像是千年废井里翻出的气。

“是……灵异局的……僧人。”

悟能微微合十，脸色苍白，却依旧肃穆。

“弟子悟能，前来重封此地。”

“封？”

佛像忽然笑了，口角扯出一道裂缝，铜皮翻起，露出下面一层腐朽的血肉。

“你以为，这门，是为锁魔？”

它的声音在整个天井回荡。

“这门，是佛所开。”

悟能没有答话，只缓缓抬手，将袈裟扯下半寸，露出肩头一道刺青般的暗金佛印。

佛印在血月下微微一闪，似有一层淡金的光晕笼在他身上。

“降魔袈裟……”

佛像的眼底那点血色忽然一阵涌动。

“这东西……早该在焚寺那年，化作灰。”

悟能闭了闭眼，嗓音嘶哑。

“当年焚寺之劫，师尊留我一线生机。”

“如今，我来完这桩因果。”

他抬手，佛珠一颗颗裂开。

每碎一颗，佛印就亮一分。

佛像不再说话。

只是一瞬间，四面八方的经堂里，忽然齐刷刷亮起灯火。

黄纸灯笼，檀香灯盏，白蜡人偶。

每一尊，都在看他。

他一步步走向佛像，袈裟在夜风里被吹起，露出他瘦削的手臂。

那条手臂的皮肤下，有一道蜿蜒的灰线，正缓慢向心口游。

那是他自知救不回来的病，也是灵异局里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实——

一旦这条灰线爬过心口，他就再无还魂的可能。

佛像胸口的缝隙缓缓扩大，裂口里露出一颗血肉模糊的心。

它跳动着，发出黏滑的声响。

每一次搏动，都有一股诡异的甜腥气息涌出。

“来啊。”

它的嘴缓缓咧开，笑容古怪得像个被剥皮的死人。

“僧人……来封啊。”

悟能深吸一口气，忽然抬脚，跨上了佛像的莲台。

降魔袈裟缓缓浮起，袍角每一寸都透着冷厉的金纹。

那是降魔大师遗下的遗物，据说当年能镇压三十六道妖魂。

他缓缓抬手，合十。

“昔日师尊言，人心即佛，佛心即魔。”

“魔从心起，佛亦由心灭。”

佛像缓缓低下头，眼里的血色忽然炸开，弥散成一片黏滑的雾。

雾落在悟能肩头，他的皮肤顷刻间浮起一道道灰白纹路。

他没有退。

只是缓缓闭眼，双手缓缓推向那颗血肉心脏。

“若我之心，已染魔。”

“那便以此身，镇魔。”

他的嗓音轻到几不可闻，却一寸寸落进佛像胸腔。

袈裟在此刻彻底亮了。

那道暗金佛印忽然破开一道裂纹，浓烈的佛光透出，照亮整座天井。

所有白蜡人偶齐齐低头。

檀香灯盏同时熄灭。

血月在夜空剧烈一颤。

佛像胸口的心脏发出一声刺耳的哀嚎，血肉一寸寸收缩，似乎想把裂口重新缝合。

悟能双手死死按着心脏，脸色白得如同蜡。

他能感觉到，那颗心里藏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深渊，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拉进去。

“阿弥……陀佛……”

他咬着牙，声音破碎，眼里浮出一层血丝。

“师尊……弟子……不曾负……”

话未说完，血肉心脏猛地炸裂，浓稠的灰雾一股脑涌了出来，直扑他面门。

他心口的佛印在此刻骤然碎开。

血月下，一只影子缓缓在佛像的残破胸腔浮现。

那是一具披着僧袍的尸体，面容腐败，双目空洞，额心浮着一抹诡异的佛光。

佛陀堕落，成了尸佛。

悟能死死盯着那影子，忽然抬手，将破碎的佛印一寸寸摁进自己心口。

灰线瞬间缠上他的胸骨，血液一瞬冰冷。

他闭了闭眼，低声。

“弟子……以此身，偿前缘。”

佛影缓缓抬手，枯瘦的指尖在空中划下一道灰色的弧。

整个寺院地面随之浮起无数血色符文。

夜空被血月撕开一道裂缝，阴风灌入，吹得檀香炉横倒，佛幡破碎。

悟能抬头，嗓音低哑：“我既来此，不求生。只求此门，再封一世。”

悟能缓缓闭上眼，胸口的血与佛印混在一起，冰凉得像要冻结骨髓。

他能感觉到佛影正一点点溃散，封印之门在迟缓地闭合。

那一刻，某种无法言说的空洞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想，或许再睁开眼时，就不在这个世界了。

可当他真正再睁眼，血月已退了一层光。

整个白雾寺沉入死寂，空无一人。灰白的佛印在他胸口褪去，仿佛从未存在。

悟能缓缓抹去嘴角血痕，低声：“南方封印……已定。”

夜风吹来，冷得他指尖一阵麻。

他转过身，跨出寺门，血月背后，最后一缕檀香被风吹散。

三组人马，按照约定，汇合在江城近郊的一座废弃疗养院。

这里地势偏僻，周围是荒林和废弃温泉，霉气混着潮腥，像长年无人来过。

只要封印钥匙在手，这里是最合适的汇合点。疗养院大堂空荡荡，旧吊灯在顶上轻轻晃。

破碎的皮沙发上，黎州坐在最靠窗的地方，灰白死气微微缠在指尖。

他目光落在地上的封印符箱，神色一分不动。

苏夏倚在墙边，鬼纹蔓延至半边脸，显得冷厉又病态。

黎灯坐在她脚边，脸色也白得厉害，手攥着一张旧地图，嘴唇一直在发抖。

“封印钥匙有三枚，”黎州声音极低，“全都到了。”

顾寒撑着那把黑伞，眼神阴沉：“工业重镇封印净化了，血衣教残余的人逃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