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从墨黑变成鱼肚白，街道上开始出现早起晨练的老人，骑着自行车叮当作响的上班族，还有挎着菜篮子准备去菜场的主妇。

一个穿着碎花衬衫、头发烫得卷卷的大姐，提着个半满的菜篮子，大概是抄近路，恰好路过体育馆门口。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条歪歪扭扭挂在侧门上方的红色横幅。

【兴业股票发行点】

她愣了一下，显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什么单位搞活动呢。好奇心驱使下，她凑过去，大概是向仅剩的几个工作人员打听。

“同志，你们这儿卖啥呢？兴业股票？是那个报纸上说的兴业房产？”

估计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还可能问到了价格和购买方式。

只听“哎呀！”一声尖叫，那大姐猛地一拍大腿，手里的青菜都掉了一地，声音瞬间拔高，带着哭腔。

“坏了坏了！我的天老爷！怎么跑这儿来卖了？！我家老头子！我家那个死老头子！把家里所有钱都揣走了，跑去静安那边的营业部排队了呀！现在怎么在这里排队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她也顾不上地上的菜了，跺着脚，语无伦次地喊着，转身就往来时的方向疯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着什么“老王八蛋”、“快回来”，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薄薄的晨雾里。

她的这声尖叫，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更像是一个信号弹。

没过多久，也就七点刚过。街道的转角处，突然涌现出一股人潮。

起先是零星几个跑得气喘吁吁的人，接着是几十个，然后是上百个……黑压压的一片，像是潮水决堤，朝着体育馆侧门口猛冲过来。

“股票！兴业的股票在这里卖！”

“让我过去！我要买股票！”

有人在奔跑中被后面的人猛地一推，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惨叫，但后面的人根本停不下来，直接从他身上踩了过去，更多的人潮瞬间将其淹没。

场面，在短短几秒钟内，彻底失控。

那几个工作人员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种阵仗，吓得脸都白了。那个像是小头头的人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排队！都他妈给我排队！不排队不卖！听到没有！”

他的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求生的本能和买到股票的渴望还是让混乱的人群稍微收敛了一些。

人们在互相推搡和叫骂声中，勉强开始试图排成队伍，但那队伍歪歪扭扭，像一条随时会断裂的贪吃蛇，后面的人还在不断往前挤，前面的人则死死扒着桌子或者墙壁。

然而，这第一波冲过来的人还没排稳，还没买上几个，更多的人，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附近弄堂里跑出来的，远处骑自行车赶到的，甚至还有直接从公交车上跳下来的……

整个体育馆门口，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人挤人，人挨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焦躁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

叫骂声，孩子的哭喊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粗暴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嘈杂混乱的声浪。

张晋站在招待所三楼的窗后，像个局外人，静静地看着楼下这疯狂的一幕。人性的贪婪和恐慌，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他轻轻叹了口气。

临时更换发售点，这一招确实够狠，打乱了所有人的部署，也彻底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恐慌性购买欲。买不到，就意味着错过暴富的机会，谁能甘心？

混乱是必然的。

踩踏，受伤，恐怕也难以避免。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改变不了什么。他甚至庆幸自己提前抽身了。

八点多，阳台上的张晋眯了眯眼，在楼下那片黑压压、几乎要沸腾的人群里，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魏勇。

这家伙像片树叶似的被人潮裹挟着，脸上又是汗又是土，表情焦急又带着点找不到北的茫然，好不容易才冲到了体育馆侧门这块区域。

到了这片他住了几天的地段，魏勇大概是条件反射，下意识地就抬起头，朝着招待所三楼的窗户方向张望。

张晋抬起手，隔着窗户，不紧不慢地挥了挥。

楼下的魏勇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接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了老命朝着招待所的大门方向挤过来。那劲头，估计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没一会儿，房门被敲响，然后猛地推开。

魏勇冲进来，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满头大汗，衬衫都湿透了，贴在背上。他缓了好几秒，才抬起头，第一句话就是。

“晋哥！我的亲哥！换地方了！股票他妈的在这边卖！咱们…咱们快去排队啊！”

张晋好整以暇地递过去一杯早就倒好的凉白开。

“喊什么，嗓子都哑了。不用排了。”

魏勇接过水杯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

“不…不用排了？啥意思？”

“意思就是，”张晋指了指自己，“他们开售的时候，我正好准备带钱去找你。确认确实是更换了售卖地点之后，我就顺便去买了。”

魏勇的嘴巴张成了“O”型，半天没合拢，手里的水杯差点没拿稳。

“买…买到了？！”

“嗯。”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张晋随口解释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早上吃了两个包子，“我用BB机呼你了半天，估计人太多，信号不好，没联系上。”

魏勇那颗从早上七点多就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咚”地一声砸回了肚子里。他双腿一软，几乎是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把那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真他妈吓死我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稍微缓过劲来，开始连珠炮似的说起营业部那边的惨状。

“你是不知道啊晋哥！我们本来在静安那边排得好好的，那队伍，啧啧，一眼望不到头！我跟你说，至少排出去两条街！”

“结果呢？大概七点半快八点的样子，突然有人跟疯了似的跑过来说，发售点换到体育馆这边了！狗日的临时换地方！”

“当时队伍里大部分人都不信，还有人骂呢，说肯定是后面排不上队的瘪三故意捣乱，想把人骗走，自己好往前凑。”

“我当时也犯嘀咕，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哪有这么干的？就没敢动。”

“可架不住人心惶惶啊，后面的人开始动摇了，嘀嘀咕咕的。本来他们就在队伍最后面，这边想排到他们鬼知道得等多久。然后就有人忍不住，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往这边跑了。”

“有一个走的，就有第二个，跟传染似的，走的人越来越多。”

“只有排在最前面那大概三分之一的人，死活不肯走，就跟钉子户似的钉在那儿，估计是觉得自己排了那么久，不甘心。”

“就这么一直僵持着，等到快八点，营业部的人才慢吞吞出来，像没事人一样，在门口‘啪’贴了个破告示，说发售点确实改到体育馆了。”

魏勇说到这，脸上还残留着后怕的表情，甚至带上了点愤怒。

“当时那场面，就跟炸了锅一样！‘轰’一下全乱了！有人当场就气晕过去了，躺地上口吐白沫。还有几个脾气爆的，直接冲上去要揍那个贴告示的工作人员，被保安给拦住了。”

“我一看这情况，哪还敢待啊？赶紧想呼你，结果那破BB机，根本没有信号！急得我抓耳挠腮，只能跟着人潮往这边跑。”

“幸亏咱们住得近，这要是住得远点，等跑到这儿，黄花菜都凉了！这次真是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