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张晋跑到楼下的时候，体育馆门口已经自发地排起了十几个人。

队伍不长，但气氛却异常紧张，甚至可以说是凝重。

每个人都像防贼一样，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特别是后面新来的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和猜忌。

张晋面无表情，很自然地站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瞟了一眼，在心里默默数了数。加上自己，十二个人。

嗯，还行。不算太靠前，免得引人注目；也不算太靠后，至少能保证买到。这位置，刚刚好，进可攻退可守。

队伍里忽然有人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惊讶和不确定。

“哎？杨先生？您…您怎么也亲自来了？”

一个排在张晋前面不远，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中年男人猛地回过头，眼神跟刀子似的。

“你看错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警告味儿，“我不姓杨，你可别瞎认人，坏了事儿我可饶不了你！”

那个搭话的人显然没料到是这个反应，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又有点白，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讪讪地闭上了，脑袋也耷拉了下去。

周围的人都竖着耳朵听着呢，这会儿互相递了个眼神，也都跟哑巴了似的，继续沉默地盯着前方。

一种无形的默契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

能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地点出现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大家心里都有数，有些事，看破不说破。说不定，身边站着的这位，明天就是报纸上的大人物呢。

就这么短短十几分钟的工夫，体育馆门口的队伍像变戏法似的，迅速拉长到了五十多人。

来的人越来越多，但都保持着诡异的安静。无一例外，全是提前收到风声，连夜摸过来的“内部人士”。

凌晨四点整。

天色还是黑得像墨汁一样。

体育馆那紧闭着、看起来无比威严的大铁门旁边，一扇平时根本没人注意的、不起眼的小侧门，“吱呀”一声，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们动作麻利，显然是演练过，三下五除二就从门里抬出一张长条桌，摆好，又放了几把椅子在桌子后面。

然后，其中一个人拿出一卷红色的横幅，踩着凳子，展开，挂在了侧门上方的墙壁上。

【兴业股票发行点】

几个白色的大字，在门洞里透出的微弱光线下，勉强能看清楚。

没有大喇叭广播，没有工作人员扯着嗓子吆喝维持秩序，甚至连个像样的照明灯都没有。

一切都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和默契中有序进行着。

为首的一个工作人员，看起来像是个小头头，清了清嗓子，朝着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人招了招手，声音同样压得极低，生怕惊动了谁似的。

“开始了啊，一个一个来，身份证、钱都准备好，麻利点儿！”

队伍终于开始像蜗牛一样，缓慢地向前蠕动。

排在前面的人，脸上那股子激动劲儿根本藏不住，眼睛都放光了，但还是强自按捺着，动作飞快地掏出身份证和一沓沓的钞票，递了过去。

八万块钱，换来了一千六百股【兴业房产】。

张晋捏着手里那叠纸质凭证，触感粗糙，带着新鲜的油墨气味。纸张甚至有点劣质，边角都不太整齐。

可就是这玩意儿，代表着八万块现金。真金白银。

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用不了多久，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半载，这些在他手里还带着点温热的纸片，就能翻上十倍，甚至二十倍。

一百多万，两百万？

百万富翁。

九一年的一百万，在这个大部分人工资还只有几十块、上百块的年代，足够在绝大多数地方横着走了。这分量，沉甸甸的。

张晋脸上尽量维持着平静，但心脏还是不争气地“咚咚”跳得快了些。像揣了个兔子。

要是没有葛军那个王八蛋……他妈的！想到这个名字，张晋眼神就冷了几分。如果不是那杂碎背后捅刀子，他今天能调动的钱，何止这八万？买到的股，又何止这一千六？

那损失的可不是几万块本金，而是未来几十倍、上百倍的收益！

一股难以抑制的恨意和焦躁又翻涌上来，搅得他胸口发闷。他用力攥了攥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算了，先不想这个。饭要一口口吃，账，也要一笔笔算。

他将那叠股票凭证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厚实帆布包里，拉上拉链，再把包紧紧地贴身塞进外套内侧。隔着几层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叠纸的存在感。

他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确认没人特别留意他这个刚从“发行点”出来的人。那些同样买到股票的“幸运儿”，一个个都脚步匆匆，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消失，生怕被谁盯上。人心惶惶，又带着秘而不宣的兴奋。

张晋没急着走大路，而是转身拐进了招待所后巷那片更深的阴影里。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巷子里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垃圾和潮气的混合味道。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从招待所那扇同样不起眼的后门溜了进去。

房间里，他没开灯，窗帘也只拉开了一条缝。屋里昏暗得几乎看不清摆设。

他走到窗边，凑在那条缝隙前，借着外面逐渐亮起来的天光，小心地观察着楼下体育馆门口的动静。

侧门那边，那张临时充当柜台的长条桌还在，几个工作人员似乎也有些疲惫了，正低声交谈着什么。最先买到股票的那批“内部人士”，早已经散得干干净净，融入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短暂的、诡异的安静重新笼罩了这片区域。

知道内幕消息的人，终究只是极少数。大部分被“兴业房产”这个名字撩拨得心痒难耐的市民，此刻恐怕还在魔都的那些证券营业部门口，像没头苍蝇一样苦苦排队、焦急等待吧？

这种信息差带来的时间窗口，就是黄金。可惜，太短暂了，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