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那照片，程远达没有留意到我的表情，自顾自说道：“玉成是为了救翼清，才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我们程家，欠林家天大的恩啊！如果翼清好了，就让他娶了玉玲，也算是对林家一个弥补。哎，神断先生，听福伯说您有意撮合玉玲和翼清，您是不是也觉得他们般配啊？虽说玉玲比翼清大了三岁，但女大三，抱金砖啊。虽说玉玲有两个孩子，但这也正说明玉玲善能生养，我们程家人丁单薄，三代单传，就得找个能生的……”

程远达絮絮叨叨，我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根本无暇搭理他。

缠住程翼清的眼镜鬼，居然是林玉成？！

他们两个不是发小，是生死兄弟吗？

林玉成不是为了救程翼清的命才牺牲的吗？

这是心甘情愿，为义而死，不该在死后化作厉鬼，缠着程翼清啊。

我定了定神，再看那合照，忽然发现，合照里，程翼清的眼神、气质，和他刚参军时已大不相同！

合照里，他的目光直射而来，透露出一种近乎审视的冷漠。

他虽然是笑着的，可笑容极具违和感！嘴角上扬的弧度与眼周肌肉的松弛完全没有同步，这种诡异的假笑看得久了，让人直觉毛骨悚然，脊背发寒！

相逐心生，人心若变恶，面相也会随之显露出来。

程翼清参军之后，与参军之初，相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变化在普通人眼中或许不明显，但对于真正的相士而言，那是一目了然的！

我幽幽问道：“程族长，林玉成是怎么为救令郎而死的，你知不知道？”

“鄙人知道。”程远达说：“他们两个投奔的是国军第二十五军，追随的是黄百韬长官，在皖南跟鬼子打游击，都是国军精锐啊。也就是去年，他们跟鬼子的部队遭遇，打得非常惨烈，从枪炮战一直打到肉搏战，翼清跟一个鬼子拼刺刀，没有留神背后还有个鬼子，正准备偷袭他，是玉成发现了，跑过去替他挡下了那致命一击……唉，玉成真是好样的！”

我心想如果真是这样，林玉成何至于化作厉鬼，缠定你儿子？我问道：“这些情形，程族长是从哪里得知的？”

“是翼清写了信，连带着玉成的骨灰、遗物、军功章和抚恤金，托人一并捎回了家里，信中写得很清楚。”程远达又叹了口气，说道：“再后来，鬼子投降，我本来以为我儿身为国军精锐，能衣锦还乡，升官发财，和家人好好团聚，再娶妻成家，传宗接代，哪成想，他是被战友给送回来的，而且神志不清，疯疯癫癫……这一年多来，鄙人请了不知道多少郎中和术士给他看，花钱如流水一样，却始终不见好转，我想除了被厉鬼缠身之外，肯定也是因为玉成的死而大受刺激吧。若不是神断先生法力广大，他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说起来，神断先生还是玉玲引荐过来的，林家对我们程家，真是没得说啊！”

我默然不语。

战场杀敌何止千万？如果因为杀死敌人就会被厉鬼缠身，那就不用打仗了，只有做了亏心事，才会被鬼敲门！

林玉成的死，一定不是程翼清信中所写的那样！

“老爷，神断先生，早餐已经备好，太太叫小老儿过来请您二位去用餐。”

我正胡思乱想，福伯过来了。

程远达当即起身，说道：“神断先生，请。”

我“嗯”了一声，把照片放下，起身跟着程远达去了花厅。

这顿早餐吃得我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程远达频频搭话，我也是敷衍了事，心不在焉。

张氏夫人很能察言观色，偷瞄我了几眼，已经看出我有些不对，便暗暗冲程远达使眼色，然后问我道：“神断先生，这饭菜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不如我亲自下厨，再给先生烹调几个菜吧。”

程远达跟着说道：“神断先生要是觉得这些饭菜难吃，就别吃了，让贱内去做，她的手艺还是很说得过去的！”

“没有不合口，这些饭菜很好，只是我在琢磨事情，所以有些漫不经心了。”我说着，瞥了张氏夫人一眼，此时白天，比之夜里看得更清楚，但见这位小娇妻还化了很精致的妆容，艳如桃李，且眉宇之间喜色盈盈，仿佛很开心的样子。

程远达笑问道：“神断先生琢磨的事情不会是和翼清有关吧？”

张氏夫人也专注地看着我。

我说：“是和令郎有关。我在琢磨他和玉玲姐的婚事呢。”

“哈哈哈~~~”

程远达大为开怀，“神断先生为我们两家真是操碎了心啊！等翼清醒来，鄙人一定让他给先生磕几个头！他们真能结婚的话，这黄道吉日，还得先生帮忙合计。”

“好说。”我随口答应着，却发现张氏夫人的脸色有些变了，眉宇之间的喜色消失了。

“翼清要和林玉玲结婚？”她眉头微蹙，“怎么老爷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这事？”

程远达说：“之前翼清不正常，谁去想他结婚的事情？如今神断先生料理了小鬼，翼清马上好转，不得想想以后的路吗？玉成救了他的命，他娶玉成的姐姐来报答林家不是理所应当的？再说了，他打小都喜欢林玉玲，眼下林玉玲又正好离了婚，这不天公作美嘛！”

张氏夫人怫然说道：“林玉成是救了翼清的命，可这些年老爷也没少帮助林家，用不着翼清再以身相许去报答吧？翼清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喜欢林玉玲也只是想缠着玩耍罢了，如今他长大了，也见过世面了，难道还会喜欢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弃妇吗？”

“你给老子住口！”程远达勃然大怒，骂道：“再敢说林玉玲是弃妇，我撕烂你的嘴！”

张氏夫人当即闭嘴，虽不再言语，但忿忿之色还是很明显的。

程远达冲我致歉道：“让先生见笑了啊，她平时不敢驳斥我半句的，今天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敢这么跟我说话。”

张氏夫人嘟囔道：“那我还不是为了翼清好？”

程远达呵斥道：“你再说！？老子决定的事情，轮得到你反对？！”

我冷眼旁观，不由得心下诧异，这张氏夫人对程翼清未免也太好了点吧？

真当亲儿子了？

可她的年龄应该还没有程翼清大吧？

忽的心中一动，我猛然有了个阴暗的念头，这张氏夫人红杏出墙，不会是从老子那里出到儿子那里了吧？

她和程翼清……

想到这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暗暗说：“罪过，罪过啊！”

如果真是这样，那程远达可太惨了，妥妥人伦悲剧啊。

就在此时，忽有个丫鬟跑了进来，正是昨夜陪着张氏夫人的，兴高采烈地嚷嚷道：“少爷他醒了！完全变好了！说饿了，要吃太太做的饭！要见太太！哦，还要见老爷！”

张氏夫人闻言大喜，立刻就站了起来，急往外走，嘴里说道：“老爷陪先生先吃，我去看看翼清！”又吩咐那丫鬟：“你快去把我早上熬了两个钟头的雪藕稀饭给端来，翼清最喜欢喝了！”

程远达也是极为喜悦，都坐不那里了，话跟着也变多：“先生真是神人！药到病除啊！不是，是法到鬼除！我儿真的好了！哈~~实不相瞒先生，鄙人的原配夫人早已过世，这张氏是鄙人续弦娶的，不是翼清的亲生母亲，但她对翼清的好，完全是没得说啊！就是一点不好，嫁过来好久，都没能再给鄙人生个儿子！先生得闲的时候，能不能给她看看，是哪里有问题？”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还能是哪里有问题？

不敢生啊。

生出来也未必是你儿子，有可能是你孙子。

“先生？”

“哎！”

“能给贱内看看吗？”

“呃~~这种事情，还是顺其自然为妙。”

我看个屁啊，只感觉程远达头上更绿了，忍不住点他道：“程族长记得，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凡事不要过分强求。”

“开心啊，我当然开心！”程远达喜滋滋说道：“她生不生无所谓了，反正我儿也没事了！先生吃好没有？要不咱们也去看看翼清吧！”

“好啊。”我正打算去重新审视审视这个国军精锐，战后余生的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