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南枝往他手里塞了块干净帕子。

“师傅，您这是干什么？”​

“没事没事。”

刘延德擦了擦脸，又往砂锅里撒了把盐，“就是想起当年我吃他那几块糕点光景，那时候他还没这么爱喝酒……”​

正说着，外间传来喧哗，有人扯着嗓子喊：“刘师傅！”

“端妃娘娘要吃翡翠烧卖，赶紧的！”​

刘延德往围裙上抹了把手，对桑南枝道：“你先坐着，我去去就回。”​

桑南枝看着他匆匆往外走的背影，心里那点压着的石头，忽然轻了不少。

案上的枣泥糕还冒着热气，混着灶上老鸭汤的鲜。

这曾经无比熟悉的光景，倒让桑南枝觉得暖融融的。​

外间传来擀皮的 “簌簌” 声，夹杂着学徒们的说笑，和她记忆里的御膳房一模一样。

只是今儿听着，倒没那么闹心了。她伸手摸了摸食盒底，那几块碎银子硌得慌。

早上出门时特意揣的，想着给刘师傅添点酒钱。

现在倒觉得该给郑师傅也带壶好的，只是他如今不喝了。​

刘延德回来时，手里攥着笼刚蒸好的烧卖，翡翠色的皮儿透着点粉，是用菠菜汁和的面。

“给端妃的，刚蒸出来就得送过去。”

他把烧卖往托盘里放，“那两道菜你别往心里去，八成是有人眼红你铺子红火，故意来捣乱的。”

桑南枝捏着衣角的手松了松，后背的汗凉下来，像卸了半副担子。

她往灶台上瞅，砂锅沿凝着层油珠，老鸭汤的香混着点胡椒辣气漫过来，心里敞亮多了。​

“听您这么说，我就踏实了。”

桑南枝指尖在案上划着圈，忽然抬头，眼里带着股犟劲，“刘师傅，我想跟您学热菜。”​

刘延德正用布擦托盘边的水渍，闻言手一顿。

“你说啥？”​

“学做热菜。”

桑南枝往灶前凑了凑，火光照着她脸颊，“以前在御膳房，我就围着点心案子转，蒸炸烤烙还对付……”

“可真要论起煎炒烹炖，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她想起今早被摘的幌子，指尖掐进掌心：“开了铺子才知道，光靠点心撑不起门面。”

“客人要的是荤素搭配，冷热都有，总不能人家点个热菜，我只能红着脸说不会。”​

刘延德往灶膛里添了根柴。

“你们这些姑娘家，不是一只都嫌热菜油烟大，沾了一身味儿三天洗不掉吗？”​

“那可不一样，之前在御膳房，有你们这些老师傅顶着，现在开了食肆才知道有多难。”

桑南枝低头笑了，鬓角碎发垂下来，“我们做买卖哪能挑三拣四。被人当众摘幌子的滋味，一回就够了，不想再尝第二回。”​

“这话听得实在。”

外间传来学徒们的笑闹，有人催促着刘师傅的老鸭汤。

刘延德扬声应着 “急啥，还差把枸杞”

转头对桑南枝道：“既然你下觉醒了，那明儿起早来。”​

桑南枝猛地抬头，眼中一亮。

“真的？”​

“哄你我有啥好处？”

刘延德往她手里塞了把铁勺，“先从焯水学起，连菜的土味和肉腥都去不干净，往后咋掌勺？”​

铁勺把儿还带着灶膛的温度，桑南枝攥得紧紧的。

当初自己刚进御膳房，刘延德和其他几位师父也是这样把一把小铜刀塞给她，教她怎么削莲蓉里的硬芯。​

“谢您，刘师傅。”​

“谢啥？”

刘延德把刚晾好的卤料包往她怀里塞，“这是我新配的方子，拿去给老郑头，让他给你卤点下水。”

“这铺子不光得由热盘，冷盘也是门道……”

“往后添个冷盘方便下酒，反倒实惠。”​

桑南枝摸着布包里硌手的八角桂皮，鼻尖忽然有点酸。

她转身要走，又被刘延德叫住。​

“对了，”

他往门外瞅了瞅，压低声音，“你别光看老郑头那手艺都放在糕点上，热菜不精。”

“但不管冷盘热盘，他那刀工是当年御膳房数得着的……”

“等你今后拿了火候，让他给你切配打下手，保管你发财！”

桑南枝听着这话，眼圈一热，往刘延德跟前凑了半步，实实在在地作了一揖。

“刘师傅，您这份情分，我记一辈子。”​

灶膛里的火苗 “噼啪” 跳着，映得她发顶的碎光晃眼。

刘延德手里的铁勺往灶台上一磕，沉下脸来：“别忙着谢。”​

他往案上的葱姜蒜指了指，“学热菜可不是揉面团，火候差一丝，调味偏半分，出来的东西就不是给人吃的。”​

“明儿起五更就得过来，先学着给百十斤菜焯水。”

“去不干净土腥气，我就拿凉水泼你醒盹。”​

桑南枝直起身，手背蹭了蹭眼角：“您尽管教，就是用锅铲敲我脑袋，我也认。”​

“这可是你说的。”

刘延德从墙上摘下块油布围裙，往她怀里一扔，“我可没逼你。”​

“往后被我训得掉眼泪，别在御膳房这些老弟兄跟前说我刻薄。”

他忽然哼笑一声，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点促狭，“当年教老郑头那道乌龙吐珠，他手笨，被我用擀面杖追着打，现在见了我还躲呢。”​

桑南枝捏着油布上硬邦邦的油渍，忽然笑出声：“郑师傅没说过您坏话，只说您热菜功夫，是御膳房一绝。”​

“他那是怕我再揍他。”

刘延德往砂锅撒了把枸杞，铁勺搅出圈涟漪，“赶紧走，再磨蹭赶不上宫门放行，今晚就得睡宫墙根。”​

桑南枝拎起食盒，又被他叫住。

刘延德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沉甸甸的：“刚卤好的牛腱子，给老郑头捎回去。”​

“告诉他，做了错事就做了，又不碍着人什么事儿。”

“再躲着不见人，下次等我出宫找到他，非揪着他耳朵教他做红烧肘子不可。”

桑南枝应着一定把话带到，转身往外走时，听见外间学徒喊 “刘师傅，翡翠烧卖该凉了”。

刘延德骂骂咧咧地应着催命呢，声音却比刚才温和了许多。​

宫道上的雪化了大半，青砖缝里渗着水，踩上去咯吱响。

桑南枝把卤料包和牛腱子往食盒里塞，忽然觉得这盒子沉得很，倒像是装了满当当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