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州靠在栏杆上，没看他，只是问。

苏袖轻轻嗯了一声，捻起一朵早被遗忘的花，那是某种灵植种子异化后的花骨朵，如今正在人类逻辑回归后，缓慢凋谢。

“从小我就知道我不算是完整的人，”他嗓子沙哑，轻声道，“百鬼寄身，有多少是我自己，其实我也分不清了。”

他抬头看着天，那片灰蓝色的天空已经完全剥去了熵写痕迹，却仍留下伤疤，“但这世界，终于不用靠我来稳定了。”

黎州没说话，他知道，这句稳定，不是随口说说，而是那晚在神座后，苏袖将百鬼本源送入碑基时，心口那一声裂响，将他咒根折了半根。他已经不再能调鬼入身，也无法再续任任何御鬼者职务。

“你去哪？”

“南疆，听说涂山还活着。”

“那只狐狸？”

“嗯，千年狐妖，极其貌美。”

黎州扯了下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却没拦。

“你活着。”苏袖转过头看他，“这已经够了。”

三天后，黎州亲手送走苏袖，送他上那趟没人知道终点在哪的高铁。同一天，方子期也消失了。

他没留下一句话，甚至没通知灵异局，唯一留下的，是在尸语城南部的那口旧鬼井旁，一个写着他名字的空符纸。那张纸上，没有血，没有笔迹，只有一道用咒火灼烧出来的裂痕，像是他用自己的身份，封了某种鬼门的余影。

秦书音在井口前待了整整一夜，她没哭，只是将自己的鬼音线悄悄埋在了纸下面。

“他赎罪的方式，不需要我们来定义。”她这么说。

黎州最后一次出现在局里，是在咒图备案室。

他将咒笔封入了一枚黑木匣中，那匣子是陆千秋留下的，表面刻着一行他亲手写的旧话——“记忆不是为了回头，是为了有人能继续往前走。”

黎州拿着那盒子，走到黎灯面前。

小孩坐在局南的资料层翻着早年御鬼者残存的旧册子，听见脚步才抬起头。那双眼还是像以前那样干净，却更沉稳了些。

“给你。”黎州将匣子递过去。

黎灯有些愣，眼中浮出不解，“哥，你还写吗？”

“不写了。”他揉了揉弟弟的头，眼神温柔得像某种即将消失的火，“这东西以后归你，咒笔、咒图、咒语，未来的世界，不该再靠我们这些旧人撑着。”

“那我写什么？”

黎州笑了，没回答。他转身离开，只留下身后一句轻飘飘的声音，在楼道回荡。“写你看到的，别写别人教你的。”

那句回音还回荡在灵异局走廊里，落在墙上斑驳的咒纹之间，也落在黎灯那双逐渐清亮起来的眼中。可走在离开局大门的黎州却没有再回头。

风吹过他的咒衣衣摆，带起一层又一层沾着灰的褶皱，像是过去的记忆仍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哪怕世界恢复了，也不能忘。

三个月后，世界重建进度正式突破七成。

民政体系恢复，全国大部分高危咒域正式划归“遗咒观察区”，灵异局从地下回归为政府正式机关，御鬼者不再躲藏，而是成为受法律保护的特殊执法人员。

神座的光退了，但封咒未毁。世界逻辑重新建立，异化现象持续下降，已经接近“最早灵异复苏前”的水平。

但黎州清楚，这和平来得太快，也太薄。

就像挂在墙上的钟摆，看似停了，其实每一次晃动都在积蓄下一次打击的角度。他坐在一间废弃咒学研究所的地下档案室里，眼前摊开一摞泛黄资料，手边是一部旧式手机，屏幕时不时跳出新的资料推送。

这些信息来自灵异局的最底层回响数据库，其中包括“鬼门碎片”的残余定位、未归档诡异的活动痕迹、还有一部分——不属于现实坐标的语言片段。

那些片段如同散落在世界缝隙中的遗嘱，被谁写下，无从追查；但黎州认得，很多，都是死去的人留下的。

他打开笔记本，封面用咒线缝着一串字，“熵记”。

这是他决定亲手写下的纪实文献，一本不需要审批、不需要传播、甚至不需要署名的记载。他不为留名，只为留下那些没能留下的。

他写了自己，也写了苏袖，写了方子期，也写了陆千秋。四位执棋者，曾站在灵异复苏的顶点，也曾亲手将世界送入毁灭边缘。那一页的开头他写着：“我们不是神，我们是写错了的注脚，只是第三次，才写对了一行。”

他将过去的战役一页页地刻下，从第一次鬼门崩开，邪神写入现实的那一刻开始，到他自己成了那头狗，再到那最后一笔的落下。

有人劝他不要再提那些事，灵异局内甚至有高层建议将他“调整为技术顾问”，尽量从公众视野中淡出。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从某个清晨起，搬去了北疆的“静语所”。

那是一处从前方子期亲手设立的训练点，结构古怪，整体建筑仿照明代道院，四面封闭，中庭供灯，无钟无鼓，唯有“静”。

他在那里写咒，也写人。他写李正国，说他古板得像活在上个世纪的警察，连手机解锁都不用指纹，却是整个灵异局最早一批拿着命往上冲的老咒警。

“他这辈子写过的咒，不超过十个字，但每一个都能救人。”

他写悟能，说那和尚嘴里念的是空灭经，心里却揣着人间最沉重的愿。

“佛骨咒衣不止护身，是让他提醒自己，别忘了愿意的人。”

他写顾寒，说这人活得不像战斗者，像个撑伞卖糖的路人。但他那把鬼伞，是灵异局唯三能在“时间断层”撑开五秒的遮蔽伞。“他用那五秒，救了我们一整段纪元。”

他写秦书音，说她性子看着冷，其实最心软。鬼音一开能扰乱三里逻辑，但她用得最多的，是把快走火的咒警从诡异边缘唤回来。

“她是局里最后一个能听懂人话的咒物人。”

至于苏夏，他没写太多。

只是写了一句话，夹在某个章节的空白页上：“她纹鬼纹，不是为了活命，是为了记得我。后来我陪她写完了那一句，她说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