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继续说道：“那支笔，不归任何人。它不是神，也不属咒族。它是第一段语言意志在世界确立逻辑之前写下的笔。写的时候，它是中立的。但后来……”

“它有了自我。”

“你是说，它变成了……意识体？”顾寒低声问，鬼伞边缘的咒线这时不知为何自行浮动，好像在本能警戒某种靠近的力量。

“它不叫意识体。”顾辞语气更轻，“它叫回笔神识。”

“意识不是它附属的逻辑，它本身就是一种能吞噬认知的逻辑体。它的意志，不靠思维，而是靠重复来扩散。”

“每一次你写下什么，它就能多理解一层人类逻辑。再多理解一层，它就能改写得更深。”

黎州闭上眼，眼中浮现出断断续续的一些影像：

昏暗神座下，陆千秋在他记忆尽头轻声说了句“你得忘掉它”；

源鬼崩溃前一瞬，那股不是熵写、却比熵更诡异的撕裂，像是某种语言被“取消许可”；

还有，在神座碑文背后他曾短暂看到的那一小行模糊句式：“咒不应许，字不成立。”

他终于明白，那不是人写的，是“回笔神识”自己在写，而那一笔，就是将世界从“承认写过”状态拉回“从未写过”的咒意。

“如果它真的回来。”苏夏声音极轻，但句句如刃，“我们能做什么？”

“你们什么都做不了。”顾辞如实回答，“你们写的，再多，它一笔可以收回。”

“可我们还有鬼笔。”黎灯握着哥哥的手，脸上虽稚嫩，眼里却是比大人还要沉的冷静，“还有哥哥写过的东西。”

顾辞静了一下，然后抬手指向沉默笔：“你们的那支鬼笔，是唯一曾经阻止过它写到底的笔。可那时候，它还没长成神识。”

“现在，它想回来，是要改你们本身的故事。它要做的，是把黎州写成没出生的人。”

那一刻，苏夏死死盯着黎州，声音冷硬到极致：“它要让你不曾存在。”

悟能念佛不停，喃喃低语中夹杂出一句：“执笔若无根，咒言无主命。”

李正国眼中浮出一种久违的愤怒，他扯开衣袖，露出刻满旧咒的左臂，那是他一生只用过一次的“全符密咒”，那一次是第一次鬼门崩开。“别让它写下去。”

黎州睁开眼，那一瞬，他没说话，只抬起了鬼笔。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那支沉默笔，书写的是过去；而“回笔”，要写的是世界的终章。

而他，将不得不提前落下下一句：“我们还在。”

手中鬼笔亮起的一刻，整个遗笔殿的气温瞬间降低了十度，连苏夏手腕上的鬼纹都跟着轻轻浮现。那不是咒术发动，而是一种“书写存在”被唤醒的微妙震动，像是世界深层的某种笔记本，在这一刻被打开了第一页。

“必须验证他说的。”黎州语气冷静，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落地成咒。

顾辞站在沉默之笔一旁没动，只微微点头：“你们想知道真相，那就做一场仪式。唤笔者意志，识其本名。”

“怎么做？”李正国不喜欢这类神神叨叨的东西，但此时也知道只能按流程来。

“这不是普通仪式。”顾辞慢慢从墨匣中取出五张泛黄的咒纸，每张纸上都有一个篆体古字，其意难辨，却隐隐透出与民间诡事毫无关联的原始气息，“这是识笔仪式。只能在未书之地进行，只能由未忘之人主导。”

他说着，把咒纸分别交给黎州、苏夏、秦书音、悟能与李正国。

“我们？”苏夏眉头一挑。

“你们五个，是这支鬼笔此刻仍认可的现世执笔者。”顾辞看向黎州，“尤其是你。你的咒线里，藏着旧神未死的残识。”

五人依次站位，围绕沉默之笔而立，正好是五方方位。顾寒抱着鬼伞站在一旁，守住结界边缘，黎灯拉着他的衣角，小声说：“哥哥……气味不对。”

悟能双掌合十，低念咒语。他口中所吐非佛经，而是更古老的“民间诵典”——一种从未在寺庙出现，却流传在某些“失咒地”中的地方残咒。

咒声刚起，咒纸齐齐燃烧，却没有火焰，只有黑气从纸中浮起，盘绕在沉默之笔上。空气像被揉碎，墙面浮出一道道逆向文字，它们没有起笔，只有末尾，像是无数被写完后倒写的终章。

秦书音声音有些发颤：“这些字……不是语言，是剥离。”

苏夏咬牙，撑住了眼前的幻觉。她看见自己倒退着出生，倒退着走路，倒退着与黎州相识，一切都像被剪辑器倒带重放，那不是回忆，而是记忆自身在撤销她存在的前提条件。

“黎州！”李正国大喊一声，“你必须引笔识名！”

黎州闭眼，咒笔一抬，笔锋如刃，在空中轻轻划出一道咒圈——那不是常规书写，而是一种“书写权”自我声明的仪式语言。他写下了一句：

“吾非未识，吾为执笔者，今以身为咒，请笔应名。”

沉默之笔剧烈一震。

下一秒，整个遗笔殿陷入死寂，所有人仿佛被抽出灵识，意识像是一股气泡般被推入某个名为“识别区”的地方。黎州最先沉入那片空白。

他站在一片灰白色的平原上，天空没有日月，地面没有影子。他听见有人在低语，不是鬼，不是神，也不是咒——而是“人”。

那些声音在说话，但内容极其古怪：“我们不配书写，我们放弃定义，我们不再执笔。”

那是成千上万条“自我放弃”的信念，在无声地堆叠，在放弃语言本身的同时，剥离了自身被写下的合法性。

一只没有形体的“笔”出现在他眼前，它没有形状，却能感受到它“正向你靠近”，像是记忆中的橡皮擦，又像是咒文中的删字刀。

黎州想张口，却说不出话。他不是被禁声，而是那支“笔”所在的领域不承认他嘴里能发出“被记录”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这东西不是神，不是鬼，它不是掌控书写的意志，而是取消一切“书写权”的终极行为，他用意识试图探测它的本质。

下一秒，画面忽然爆裂，他看到整个人类文明开始“逆流”。

石器时代倒回空白，最初的火种回到未燃之前，最早的图腾被反转为无意义的涂抹，文字从甲骨回到口耳相传，再回到沉默。

诡异从未发生过，神座从未建立过，咒术从未存在过，连人类本身都从“有定义的存在”退回成一团无意义的“活动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