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也很清楚。

“要是拿不到毕业证，以后出去，别跟人说你是我杨硕的学生。”

这番话，跟之前在饭桌上说的一样，但意思已经完全变了。

不再是威胁，而是一种带着无奈和期许的嘱托。

张晋心里一热，郑重地点了点头。

“您放心，杨老师，我保证。”

杨硕“嗯”了一声，这才收回了手。他转过头，看向还站在客厅和玄关交界处的女儿。

客厅的光线更亮一些，衬得她脸色有些白。

杨硕的语气很平静，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雨菲，你去送一下张晋。”

他又补充了一句。

“送他到小区门口再回来。”

这话一出，客厅里的空气都好像停顿了一下。

杨雨菲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瞬，她抬起头，似乎是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在父亲的注视下，把话咽了回去。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薄外套穿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到张晋前面，拉开了防盗门。

从头到尾，她都没看张晋一眼。

那背影里透出的抗拒，像是无声的宣告，让张晋的心往下一沉。

楼道里是那种声控灯，有些老旧了，反应不太灵敏。

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杨雨菲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清脆，又显得格外孤单。

她走在前面，步子迈得比平时快，像是在急着完成一个任务。

张晋跟在她身后，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三两步距离。

灯光随着他们的脚步，在他们头顶一盏一盏地亮起，又在他们身后一盏一盏地熄灭。光影交替，把这条下楼的路切割成了一段一段的明暗。

张晋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疑问。

他想不明白。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他说错话了，还是做错了什么？

他脑子里把晚饭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他想，问题应该是出在杨老师松口之后。为什么她父亲同意了，她反而不高兴了？

他想不通。

这股子想不通的劲儿，在他心里绕来绕去，变成了一团乱麻。

终于，走出了单元楼的铁门。

一股带着凉意的夜风迎面吹来，吹散了楼道里的憋闷，也吹得路两旁的香樟树叶子“沙沙”作响。

夏末的夜晚，空气里已经没有了白天的燥热，小区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把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眼看着前面不远处就是小区的铁门了，张晋知道，再不问，今晚就没机会了。

他停下了脚步。

夜很静，他这一停，前面杨雨菲的脚步声就成了唯一的声响。

“雨菲。”

他开了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传出去，显得有些突兀。

走在前面的杨雨菲听到了，她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就停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

但她没有回头。

张晋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她身后，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

“你到底怎么了？”

他问。

“从吃晚饭的时候开始，你就一句话都不说。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你不高兴了？”

杨雨菲还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路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能看到她紧紧抿着的嘴唇，和绷紧的下颌线。

她好像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忍耐着什么。

张晋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甚至能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握成了拳头。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张晋以为她不打算回答了，才听到她发出了一声非常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鼻息的声音。

这一下，让张晋心里的那股焦躁再也压不住了。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她的手臂很凉。

“有什么话，你能不能转过身来，好好跟我说？”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点哄劝的意味。

“你这个样子，不说话，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好受。”

他的手指刚刚碰到她外套的布料。

这个轻微的触碰，好像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雨菲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了身。

这个动作很慢，像是每转动一寸，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当她完全面向他的时候，张晋看到了她的脸。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在昏黄的路灯下，亮晶晶的，像两汪即将漫溢的泉水。

她就那么看着他，眼泪先是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然后，终于控制不住，一颗一颗地，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没有声音，就是无声地流泪。

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疼。

张晋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给攥紧了。

他想抬手帮她擦掉眼泪，可手抬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中。

杨雨菲吸了吸鼻子，声音因为哭泣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颤抖，但她还是努力地把话说完整了。

她盯着张晋，像是要问一个天大的问题。

“张晋……”

她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像石头一样砸在张晋的心上。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生意，忽然间做得这么大？”

这个问题，让张晋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准备了无数种可能。

他以为她会质问他为什么不跟她商量，以为她会担心他耽误学业，甚至以为她会因为他跟她父亲顶嘴而生气。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把生意做大？

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他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得荒唐，又心疼。

杨雨菲看着他发愣的样子，眼泪流得更急了。

她好像把积攒了整晚的委屈、不安和恐惧，都放在了接下来的话里。

她的声音还是在抖，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绝望。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越是成功，我心里头……就越是害怕！”

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我害怕！”

她重复了一遍，像是要强调这两个字的分量。

“我怕别人以后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他们会怎么看我？他们又会怎么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