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里的空气又湿又重，像是浸了水的旧棉絮，堵在人的口鼻之间。角落里那盏油灯的火苗，只有豆子那么大，有气无力地跳动着，勉强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地方。十几个幸存者像被猎人逼到绝路的野兽，蜷缩在阴影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们的影子被灯火拉扯得不成形状，贴在潮湿的土壁上，晃动不休。

希杰他们下来的时候，带进了一股外面的冷风，让那豆大的火苗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熄灭。角落里的人群一阵骚动，恐惧像水面的波纹一样在他们之间扩散开来。

希杰停在阶梯的最后一级，没有再往前。他身形高大，身上的制服和武器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他知道自己这样走过去，只会加剧这些人的恐慌。他身后的陈放、马尔斯他们也默契地停下了脚步，一时间，狭小的地下室里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从墙壁缝隙里渗出的水滴落在地上的“嘀嗒”声。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才扶着冰冷的土墙，颤巍巍地尝试着站起来。他的腿似乎早已麻木，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站稳。他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辨认着希杰他们身上的服饰，嘴唇哆嗦着，像是有话要说，却发不出声音。

又过了许久，他干裂的嘴里才挤出几个沙哑的字。

“你们……是审判庭的人？”

希杰看着他们，眼神里那股平日里的锐利和威严，都收敛了起来。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放得很低，很平稳，像是怕惊扰到他们。

“我们是。没事了，都结束了。”

他这句话，像是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这些人用恐惧和麻木筑起的硬壳。地下室里并没有立刻响起哭声，而是陷入了一种更深的寂静。几秒钟后，一声极力压抑的抽泣，从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那里传了出来。她把脸深深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这声抽泣像是会传染，很快，低低的、断续的呜咽声在角落里此起彼伏。他们哭得没有力气，没有眼泪，更像是一种绝望过后，身体本能的痉挛。

陈放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绕开地上的杂物，走到那个老人身边，伸手想扶他一把，老人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陈放的手停在半空，然后收了回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

“老人家，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人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干涩的眼睛，身体的颤抖稍微平复了一些。他看了看陈放，又看了看希杰，似乎在判断他们是否真的没有恶意。最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

“我们……我们信奉的是暗影之神。”

这个答案让陈放几人都有些意外。在审判庭的教义里，这同样是不被允许的信仰。

老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那个叫桑德斯的恶魔，他蛊惑全城的人去信那个邪神的时候，我们也混在人群里，假装被他骗了。”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的衣服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吾神的教义，是隐匿和欺骗。我们按照教典上的方法，在身上刻下了欺瞒的符文，这才骗过了那个恶魔的感知。当他号召所有人去中心广场……去参加那个仪式的时候，我们就通过早就挖好的地道，躲进了这里。”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众人，望向头顶那个狭窄的入口。外面透进来的天光，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生气。老人的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哀伤。

“拜尔斯城……七成的人啊，都没了。我的邻居，街角那个每天早上都会送我一个热面包的胖师傅，还有我看着长大的那些孩子们……”

老人的声音开始哽咽，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慢慢转过身，用手捂住脸，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剧烈地耸动着。

地下室里，那压抑的抽泣声更重了。这不是为自己活下来而流的泪，而是为了一座被毁灭的城市，和无数再也见不到的亲人朋友而流的泪。对他们来说，活下来，亲眼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家园，或许比死去更加痛苦。

将这些幸存者带出地下室，比想象中要困难。他们中的很多人因为长时间蜷缩在潮湿的环境里，腿脚都僵硬了，几乎是被人半搀半扶着，才一步步挪上那段狭窄的阶梯。

当第一个幸存者踉跄着走出地道，重新看到天空时，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黄昏时分，太阳正沉向地平线，最后的光芒挣扎着穿过厚重的烟尘，给整座城市的废墟染上了一层暗淡的橘红色。没有炊烟，没有叫卖，没有孩童的嬉闹，甚至没有一声犬吠。只有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烧焦的纸屑，发出呜呜的、像是鬼哭一样的声音。

一个中年女人呆呆地看着不远处一堆已经看不出原样的砖石瓦砾，那里曾经是她的家。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在叫一个名字。接着，她的腿一软，身体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发出了低沉而痛苦的呜咽。

她的悲伤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越来越多的人，在废墟中找到了自己曾经熟悉的一角。一个年轻的男人，默默地走到一棵被烧黑的树下，用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眼泪无声地顺着他满是污垢的脸颊滑落。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紧紧地将孩子的头按在自己怀里，不让他去看这地狱般的景象，自己却死死地盯着远方，眼神空洞得可怕。

哭声在死寂的城市里蔓延开来，但并不喧嚣。那是一种被巨大悲痛压垮后，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哀鸣。

马尔斯和贝拉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们是战士，习惯了面对敌人和死亡，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沉重到让人窒息的悲伤。薇雅站在人群的外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是一名光之祭祀，她的职责是治愈和守护。可眼前的景象，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她抬起手，指尖泛起一圈柔和的圣光，可这光芒在这片巨大的悲伤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不知道该去安抚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她只能垂下手，任由那点光芒消散在空气里，默默地为那些逝去的生命祈祷。